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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日报》:“生命的奔赴”

时间:2013-10-30 作者: 来源:南方日报 点击次数:4961

    弹指一挥间,广东农垦已走过62个年头。建立广东农垦一开始是为了打破帝国主义的封锁,发展新中国橡胶事业,同时又先后承担了安置军转人员、土改干部、水库移民、归难侨、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等社会责任,凸现了国有企业的社会担当。广东著名作家熊育群以散文形式《生命的奔赴》揭示了广东农垦这一历史使命,并深刻体现了广东农垦文化的巨大影响力。10月27日《南方日报》以一整版的篇幅刊登了该文。现全文转载如下--  (广东农垦总局政工处)

生命的奔赴

熊育群

    庞娟妮笑得春风满面,以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仰头观看着大门,她两次按下快门。高大的门楼横跨马路,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南华农场”。我走近路边的橡胶林,阳光照得肥大的叶片闪闪发光。摘下一片叶子,叶柄渗出饱满的白色胶汁。庞娟妮拍完照,递上名片,她是农场新闻干事,刚从办公楼赶过来。

    庞娟妮是广西兴业人,在广西师范学院学的新闻,两年前竟然跑到了大陆最南端与农民为伍。为什么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呢?她憨厚的圆脸泛起笑容,声音轻柔,“以前没有这么快乐过。这里人好,自己的事还没开口就有人来问,自行车在街上也不用锁,还跟人学养羊、养牛,开种蔗机,学到了很多知识。”

    哦,她的理由这么不同!我想起了湛江的桂余祥,他来雷州半岛的理由。武汉大学毕业,桂余祥放弃留校,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他与几百名大学毕业生分配到了刚成立几个月的华南垦殖局。那时他刚读完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开垦的处女地》、《拖拉机站的女农艺师》。动员者说,那里是一片荒原,但是,通过我们的双手可以提前建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农场。他为此热血沸腾,激动地写下保尔·柯察金的名句:“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感到羞耻……”桂余祥想要大干一番事业。火车上他唱着“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庞娟妮与桂余祥大学毕业来到了同一个地方,但他们之间相隔了60年的时光。

    60年前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在桂余祥的眼里,数千平方公里的亚热带原始杂木混生林一片郁郁葱葱,榕树、樟树、灰木、白背桐、白木香、龙眼树、荔枝树、簕竹、藤……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大林莽……现实是这么强大,从前的一切被逼迫成一道幻影。即便想象一下,眼前的广场和大楼被森林覆盖,感觉也很疯狂。

    雷州半岛,鲶鱼一样向着南海游去。海南岛就是一块巨大的诱饵,在远处闪耀着莹莹绿光。从北到南横穿半岛,我痴望着头顶奔过的白云,看着山岭在视野里渐渐平缓以至消失,起伏的丘陵变成了漫坡。南端的徐闻,一片片巨大的坡地或上升或俯冲,橡胶林、甘蔗、菠萝、香蕉、茶树、菜地,它们扇面一样展开、交错、层叠。我一路想象着原始的面貌,想象着从前古老的生活,就像中原迁徙来的人再也找不到俚僚人的生活场景,他们不知怎样就消失到了历史的尘雾里,杳无踪影。60年也是白云苍狗。

    从高速路拐上地方公路,钻过橡胶林、甘蔗地,香蕉绿得最鲜艳。连日的奔波,我看到了一批地名:火炬、金星、丰收、幸福、东方红、五一、红星、友好、南华……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农场。红色坡屋顶的房屋排列整齐,花坛、路灯出现在椰树和榕树旁。这些地名透露了一个时代的文化和气息——正是这些地名的出现,改变了半岛的模样!

    61年前,一场有组织的大迁徙出现在高雷地区。大规模又神秘的一个行动,雷州半岛土地的命运与人的命运骤然改变!这片土地从此与另一批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半岛,一个迁徙之地,客家人、广府人、福佬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陆续迁移到了这里。人们躲避战祸,带着惶恐的心理上路。而这次大迁徙,奔赴者怀抱的却是一种从没有过的远大理想、宏大抱负和家国情怀,背井离乡的时刻并无伤悲。理想在那个时代是如此广阔地存在着,它构成了20世纪特殊年代中国最大的现实。

    一切只因为一种植物——橡胶树。

    东西方冷战开始,西方对东方实行物资封锁,橡胶是重要的战备物资,全靠进口。橡胶树只在北纬17度以南生长,苏联和中国都把目光投向了中国最南端的国土。人们在那里发现了橡胶树。

 

    大会议室,我与两位老人坐在桌子中间,房子显得空空荡荡。天气变得不那么炎热了,头顶上风扇一开凉风阵阵。张子元一头白发,话说久了就要歇口气。桂余祥老人仍然健朗。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窗外不时传来老人们打门球的叫喊声。这是湛江农垦局老干部活动室。

    张子元是河北石家庄人,17岁参加八路军离开家乡,解放战争他随部队从东北一直打到江西南昌,担任了四野156师政治部秘书科长。全国解放刚刚两年,他又跟着师部和一个独立营坐火车南下广州。部队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任务——种橡胶!他所在的部队变成了林业工程第二师。那一年他26岁。同一时间,湖南、广西、广东各有一个团的兵向着同一个地方开拔——雷州半岛。2万军人归田不解甲,投入到海南、高雷、广西的垦荒。

    那年七月,张子元白天休息晚上行军,一路从广州走到了湛江。正是岭南酷热的季节,他从没有过这么湿热的体验,汗水几乎没有干过。这样湿热的气候从此伴随他的一生。

    桂余祥,武汉市人,作为实习生,他比张子元所在部队早一年就到达了雷州半岛。这一年,中山大学、武汉大学、岭南大学、金陵大学、山东大学、浙江大学、南昌大学、北京农业大学等几乎所有名校的林业、土壤专业的大学生在老师带领下齐聚海南、高雷、广西,他们进入大林莽勘测、规划、设计。

    桂余祥勘测时,背一竿一米长的大竹筒,里面盛满了水。干旱的土地,饮水来自深井。他背包里装着番薯、油布、土糖,吃的肉串在一根竹枝上。他看到了路边的碉堡、钢盔、报废的坦克,解放海南的战斗才结束不久。他们钻过带刺的簕竹丛,一条砍出的路还是解放军进军海南时开的。森林深处,常常发现无人的村庄,有的床还铺着,锅上叠着碗筷,地里的果树挂着香蕉、木瓜、菠萝蜜,进村却看不到一个人。桂余祥感觉脊背发凉。他在地图上标上“故址”。

    第二年毕业,他放弃留校,分配到了华南垦殖局。

    张子元和桂余祥走在南粤的土地上,沿途看到了一队队打着红旗走在路上的农民,男人穿直襟衫大裆裤、牛头短裤,有的光膀子,脖子上搭一条粗布汗巾,戴着草帽。女人穿大襟衫阔裆裤,年长的妇女头上梳髻、插铜簪,姑娘梳长辫。他们挑着小木箱、小藤箱,穿着木屐、打着赤脚或穿着胡志明鞋(轮胎做底、内胎做面的鞋),个个黑瘦却热情高涨。25万人行走在路上,沿途自己埋锅造饭、昼行夜宿。

    来自湖南、江苏、上海、山西的土改干部随后也上路了,方向一路向南……

    这样的移民历史上从没出现过!

    一个国家崭新的体制出现了,土地国有、集体所有,私有土地证、契约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数千年人与土地的关系彻底被改写!

    茅棚、帐篷散落在森林和芒草荒原上,来自苏联的斯大林系列、德特-54链轨拖拉机在苏联二战坦克兵操纵下铲向杂木林,它拱倒大树,辗轧灌木,尾随的人群挥锄拉锯。人们驱猛兽,赶蚊虫毒蛇,端野蜂窝,与山蚂蟥、蚂蚁篓子为伍,荒原上清岜的大火熊熊燃烧……

    华南垦殖局在海南、高雷、广西的荒地开垦出了800万亩橡胶林地。桂余祥当年坐飞机运送橡胶种子,飞过琼州海峡,看到雷州半岛的原始森林变成了一格格规整的土地。有人问那里面种的什么玩意,他内心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出于保密他却不敢声张。

    由湛江往东进入茂名的化州、高州、电白,这里也是当年垦荒种橡胶的地方。建设、胜利、曙光、火星、团结、民富……这些农场属茂名农垦局管辖。这里橡胶树大都种在山坡上。温维文一直记得5岁那一年走在路上的情景,他由母亲带着,与两个哥哥跟着一辆牛车走。牛车上拖着小木箱、床板、凳子。他们是电白县黄沙水库的移民,他们的目的地是刚建立不久的曙光农场。像他这样告别家乡,来到农垦重新安家立业的水库移民有10万之众。这时候,各地农场都建立起来了,橡胶林开始割胶。从此,割胶成了温维文人生最重要的内容。高中毕业,每年有七个月时间他都要在凌晨2点起床,走进黑暗中的树林,一盏灯照亮树干,斜斜地一刀割下去。乳白色的胶液渗出厚厚的树皮,沿着割线向下,流进胶碗里。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他要在两三百株橡胶树上下刀。第二天树位轮换,转移到另一片橡胶林再割。浓浓的夜色,拂晓的雾霭,寂静的森林,踩在杂草上的脚步声,混合着植物与泥土气息的空气,从此占据了他青春的记忆。当了茂名农垦局党组书记,温维文仍然没离开橡胶林的光与气味,一有时间,他就要往橡胶林里跑。

    1952年大移民开始后,高雷地区从此移民不断。大规模移民结束后,从小股人流再到零星的人,人们四面八方来到农垦这个大家庭。

    范大成算得上是一个特殊的移民,他来自一个特殊的群体——越南归难侨。35年前,他还在越南山区医学大学读书,那年的冬至,刚刚读了一年书,他们一家八口从越南广宁省广河县闻寿街开始往边境上的北仑河走,与许多归难侨一样,趁着夜色,有的推着手推车,有的赶着马车,带着衣服、被子、锅子、米,一路走到了广西东兴。

    迁徙,范大成并不陌生,他是客家人,在长辈的口里就有一条活着的路,那是先祖当年迁徙走过的路。他记得自己的祖居地在广东恩平大槐牛江渡。他走的路正是当年祖先们迁徙的回头路。清咸丰四年,鹤山、开平、恩平、高明、新宁、阳江等地发生了一场客家人与当地人规模巨大绵延十数年的战争,最后官府派兵平息内乱,客家人纷纷离去。范大成的祖先先往西然后往南,一直走到了越南。越南芒街一带到处是讲客家话的移民。

    范大成这一次迁徙的目的地是雷州半岛,中国印支难民安置署给他圈定了南华农场。数万归难侨到了广东省农垦总局属下的农场。海南、广西、云南、福建也有大量安置的难侨。

    南华农场20队迎来了一批越南的归难侨。谢宗芳今年85岁,当年七兄妹迁来南华,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健在。大家族中有去香港的,有迁往美国、法国、英国的,全都散了。不久前,他远在美国的侄孙专程来看望过他。

    岑业忠是南华农场场长,他的父母最早从阳东县来到雷州半岛垦荒。范大成与他坐在一起谈起各自的祖先,岑业忠骄傲地说他是名人之后。他掏出手机,找到里面存着的一张岑氏宗祠照片,他的祖先就是当年平息土客之争的两广总督岑春煊。100多年前的土客之争,竟然与今天两个人的偶遇关联,命运为他们划了一个圆圈。岑业忠对范大成说,他每月都往阳东县跑,去那里祭拜先人,走亲访友。范大成没有去过恩平,他说,每年清明节他回越南去扫墓。

    张子元从粤西农垦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桂余祥退休时是湛江农垦局办公室主任,他们一位87岁,一位82岁。来到雷州半岛,他们就再没有离开过。桂余祥有一次借调广州,广东省农垦总局要调他,但他还是回到了湛江,他觉得这里更需要他。

    回顾一生,张子元、桂余祥觉得人生最难忘的岁月便是那个垦荒的年代,他们记得大林莽的瘴气,忘不了睡在露天油布上担心着野兽袭击的夜晚,看到了有人因打摆子而死,有人被滚地雷劈死,有人被洪水冲走,有人被蛇咬死,有人被老虎咬去了半边屁股……多雨的季节,桂余祥见识了雷州的粘土。半岛火山土台地,酸性的红土壤没有层次,下雨天泥粘在鞋上,人越走越高;自行车轮胎粘着泥,平时人骑车,雨天车骑人。

    恋爱、结婚、生子,与这块土地的缘在岁月中不断加深。桂余祥的妻子是吉林延边人,他们生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张子元的妻子是文工团演员,他们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女们长大后大都去了广州、深圳,桂余祥的大女儿去美国留学后加入了新加坡籍。他们没有跟儿女们走,而是选择留下来安度晚年。

    老人们都有一分对红土地无法割舍的情缘。有的即便离开了,也想着死后要回来。广东省农垦总局副局长陈文高,他的骨灰没有埋到湖北老家去,而是洒到南华农场橡胶林里了。陈文高曾是林二师副政委,曾背着一口大锅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40岁那一年他来到半岛,那时他身材颀长,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坐在旧吉普车里四处巡视。胶园的轮廓刚开垦出来,许多战士就开始为自己选墓地了。这与陈文高的宣传鼓动有关,他总爱说:“生为垦殖流血汗,死要留做橡胶魂”。正是他带领着大家把橡胶树种到了北纬22.3度。

 

    “孔雀东南飞”,上世纪80年代,内地人纷纷南下广东,人们放弃原来的身份,脱离体制,从一个自由人重新开始。这一场大移民,是个体追求自己梦想的一次大迁徙。远离故土开始变成了人们生存的常态。千千万万个话别,离愁别绪里心痛和悲伤不再有从前的沉重。

    岭南大地,深圳、珠海、东莞、中山、南海……仿佛一夜之间人口膨胀,由县变市,再变成今日珠三角城市群。外来者被称作新客家。

    农场子弟也加入了移民的队伍,他们进入都市寻求发展的机会。

    历史显示了自己的意志,越是遭到禁忌的,越会汹涌澎湃而来。

    当农场子弟移民城市,往农场填补空缺的移民也在悄悄发生。来自贵州、广西、云南、湖南的农民、转业军人,他们一户或几户坐着长途汽车,带着户口簿,背着衣物,提着红蓝线条相间的编织袋,拖家带口,向着半岛奔来。同样的土地,割胶、种甘蔗、种香蕉,新移民种植着陌生的农作物,操着生硬的语言,人数越来越多。他们承包了农场的土地,有的集中耕种,集体劳动,一步步实现机械化作业。先进的灌溉设施引进来了,300米长的喷射臂绕着中心点移动,抗住了半岛的干旱。甘蔗播种机收割机开进了漫坡地。成片集中开发的别墅出现了。农场朝着公司化经营的方向发展。现代化农业、城镇化渐成雏形。

    走进农场场部和连队,与乡村的自由散漫不同,这里仍然洋溢着一种集体主义精神,农垦文化像橡胶树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着。人们对集体的情感,因为国有土地、集体劳动的延续而保持下来。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都以场为家,彼此关爱,平等互助,有着坦诚待人、耿直无欺的品性。他们热情得单纯,简单得质朴,大公无私已然成了一种习俗。农场与外面的世界不再同步发展,形成了一个个“孤岛”。正如深圳大鹏所城留下一种特殊的语言“军话”,它是语言的孤岛。明朝屯田制军队移民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生活空间,一种不同的语言流传了几百年而不被同化。

    农垦文化吸引来了年轻的大学生。他们来自湖南、湖北、江西、广西、云南、黑龙江。庞娟妮就是其中一位,她主动申请来南华农场工作。每年都有报考“队官”的大学生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庞娟妮的大学同学李秀萍从南华回北海老家后又哭着要求回来。

    当年插队农场的知青回来了。几万人曾经在红土地上挥洒汗水,那时农场按兵团建制,实行军事化管理。稚嫩的生命,躁动的青春,艰辛的劳动,悲与喜、歌与哭,都刻进了一个时代的记忆。他们怀念如梦山川,闻到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想着要在这里留下一点什么。几个农场在山上建起了知青纪念亭,都是知青自己捐款修建的。星火农场的知青还出版了《兵团岁月》纪念相册。那是一次规模盛大的归来,红色标语满街,人们敲锣打鼓,年过半百的人激动得如同孩子。老去的只是岁月,不老的是人的心灵。

    张树、陈少珍是少数留下来没有回城的知青,一个来自广州,一个家在中山,他们来到团结农场插队,与农场的姑娘和小伙恋爱、结婚,从此再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知青回来每次都要来看望他们,给他们发红包,请他们吃饭,比见到亲人还要亲。这里他们熟悉的面孔少了,房屋也变了,但回来了仍是喜极而泣。

    离去与迁入,悲欢离合,同一片土地发生着不同的迁徙故事。它们诉说着两个迥异时代人的命运变幻。一种柔软而无形的东西,从过去延伸到现在,回到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嗅出来——那便是农垦人不变的精神。它也成了游子绵绵的乡愁。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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