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深情的土地,我爱马场的父老乡亲,我更爱这大地孕育的一切希望。
对于家乡的这片土地,我是怀有无比的深情和眷恋的。我热爱她的宽广无垠,热爱她的殷实富有,热爱她的朴实无华。这片广袤的土地,养育了我们祖孙三代人原本孱弱的梦想,直到我们展开丰满华丽的羽翼,在她头顶高远清透的天空下展翅翱翔。
祖父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二十几岁的时候只身来到了这里。那是1960年初,全国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当他拖着瘦弱的身骨,离开故乡,徒步走了几百里路,只剩下奄奄的一口气时,他遇到了在路边赶着二牛抬杠开生荒的同乡,他的命运就此迎来转机。祖父说那天太阳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大地,天空干净的连一丝云彩都寻不见,他迎来了生命中一轮新的太阳。
祖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对于这段经历他给我们讲述的不是太多,但他说的最多的就是青稞。当他被好心的同乡带到那个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大仓房睡觉时,他的眼睛被青稞金灿灿的光芒再次刺痛。那是怎样一种场面啊?他曾经因为找不到一粒粮食果腹,而艰难地咽下过苦涩的树皮,一家老小曾喝过把麦秸磨碎后熬煮的汤水,重度饥饿夺走了他年仅四岁的大儿子的生命。他带着为全家寻活路的重任,逃出了那个贫瘠的故乡。他是幸运的,那夜他睡在了青稞堆里,梦里是一粒粒饱满的青稞和亲人们灿烂的笑容。
到现在家乡还依然保留着祖父掘出的第一口窑洞。青草覆盖的土崖下,一孔外窄内宽的土窑,窑壁光滑整齐,角落里是一方土炕,旁边是一个小土灶。祖父生前曾无数次地带着我或独自一人去过那孔老窑洞,拔一拔长在窑洞口的蒿草,用铁锨铲平鼠类刨出的土堆。我也是无数次地站在那个土灶前,想象窑里热气腾腾,人来人往,大姑娘小媳妇们端着一盆一盆的青稞来这里炒熟的生动场面。窑洞里到处弥漫着青稞的香气,年幼的父亲红光满面,一把一把地抓起她们为了致谢而留下来的黄灿灿白生生的熟青稞往嘴里送。祖母从老家带回来的瓦罐越盛越满,直到那些青稞溢出了瓦罐,洒落到了地上。祖父弯腰将青稞一粒一粒地拾起,轻轻吹一吹,再郑重其事地放回父亲掬成碗状,殷殷等待着的双掌当中。
母亲带我去青稞地里除草,她就地而坐,用一张巴掌大的铲子,很仔细地将杂草连根铲断。我看着被她身体的重量蹂躏过的,东倒西歪的青稞苗,乐得前仰后翻。我笑着笑着青稞抽出了稚嫩的麦穗,当几十万支麦芒直挺挺地站立在大地上时,瓦蓝色的天空让人心颤。这些紧紧抓住地表的卑微的生命力,这些高傲地指向天空的高贵的生命力;这低垂着心房高昂着头颅,怒发冲冠的顽强的身骨,像千锤百炼的钢锥一般,咄咄指向浩淼的天宇。
青稞面黯然无光且毫无精道可言,食之粗粝且黏牙,远没有像现在这样,跻身粗粮之行列而光耀门楣。青稞面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完全就是穷困和卑微的代表。她一生低眉顺眼地生长在高原上,吃着青稞面长大的人也似它般怯生生地生活着。在马场厚重而久远的历史当中,青稞就像一枚烙印,永不被磨灭地,植入了每个马场人的骨髓之中。他们之于生活的热切和企盼,动荡和苦难,从一而终和生生不息,青稞的意义所在,远不是抵御饥饿或困苦这么简单,它赋予人们更多的应该是顽强和自立。门源的土地上种不出更好的麦子或其它更加娇贵的粮食,唯有耐寒的青稞,才不至心生鄙夷,才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发芽和生长,又一次次成熟和收获。生命的轮回仿佛就只有一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青稞就只用这一种姿态生活。
从莽荒岁月走到今天,一百多年过去了,在马场生活的人们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般,一茬接着一茬地换。这里的土地不认人,只管有人播下种子,自会生根发芽;庄稼也不认得人,一片连着一片,要绿时一齐绿得脆亮,要黄时一同黄得耀眼。只有人会刻意地去认下它们,这是谁种过的那片青稞?这又是谁种下的这片油菜?有的人没能等到收获就匆匆走了,有的人都到了柱拐杖的年纪,腰身弯得很低很低了,还天天守在地头,眼神炯炯地望着那块庄稼地,眉眼间涌出的沧桑和期盼,就是这块庄稼赖以生存的养分。从日出到日暮,从春华到秋实,日复一日地盼,年复一年地等,等到霜白落满了华发,等到褶皱布满了双颊。一双青筋暴露的手,捧起黄澄澄的青稞,眉眼变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
我可不想胡乱地去种下一粒青稞。我要等到哪一天土地完全消融了,春风肆意得无边无际,土壤松软得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要等到拖拉机手们都给播种机上好了油,拧紧了每一颗螺丝,他们自己也都穿上了整洁的工作服,把鲜红的国旗插在了拖拉机的最顶端;我还要等姐姐们选出最饱满,最结实的青稞种子,端在簸箕里,装进袋子里,她们也一律扎着花花绿绿的头巾,有说有笑地在田间地头一字排开;还想邀请一位最年长的老人,请他拄着拐杖,带上他的小孙子,穿上他那千层底的方口黑布鞋,用他那铜锣般的好嗓音,向我们发出“开动呦,种地咯”的号子。我将郑重其事地种下属于我的那一粒青稞。
我眼里的青稞,只消将这里的土地轻轻划开一道豁口,幼嫩的胚芽就会破土而出。在料峭的春风里,在清明以后似雪非雪的滋润下,立足于浩水河畔,一直从东向西,在马场的土地上行走,也在我的血液中流淌。它们的灵魂承载的是一个人走出故里,惶惶然而不知前路,回头却又会被深深牵动的历史载体;是父辈们耕种,我们这一代赶着去收获的历史传承。高原是它们的骨骼,行云流水是它们的躯体,而我就是它们的宿命。我扎根大地温暖的掌心,依附在一粒青稞的胎芽上,努力生长。
(作者单位:青海省三江集团门源种马场)
责任编辑:农垦经济研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