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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在北大荒

时间:2009-09-28 作者:郑笑枫 来源:丁玲在北大荒 点击次数:3445

  1955年,“丁、陈反党集团黑头目”的帽子,扣在丁玲头上。1957年,她又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夫妇俩被发配到荒凉寒冷的北大荒,开始了12年的无罪流放生涯。北大荒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陌生不可捉摸的,却又是必须适应的。她说:“不必犹豫了。不要留恋这死寂的庭院,到暴风雨中,到人群里面去,到火热的劳动中去。”

  丁玲决定就在宝泉岭农场落户。

  陈明说:“我们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你头上还戴着三顶吓人的大帽子,群众又怎么看我们?”

  丁玲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过去是靠文章联系群众,现在我们就靠劳动来联系群众。还是像在汤原一样,到人民中间去。”

  她选择了宝泉岭农场最脏、最乱、最落后的第八居委会去做家属工作。

  每周一、三、五学习,二、四、六打扫卫生,老丁一大早就起来,领着家属把一条又脏又臭的路,铲掉粪便,铺上沙土,修得溜光干净,成为全农场最好的一条“大马路”。都是义务劳动,比上班还忙。

  有天老丁找张文豪、胡冬莲商量:农场大忙季节,要动员家属出来参加麦收。可每家都有几个娃娃,孩子咋办?

  老丁找到农场场长高大钧,建议办个农忙托儿所,就愁没一间房子。高大钧一听,高兴地大着嗓子说:“到底是老区来的,还是你老丁想的周到。”老高马上答应,让总务科拨间房子给她们办托儿所。高大钧说:“这是间旧房,有些破烂,还得靠你们自己动手修理一下。”

  老丁也高兴地回答说:“只要拨间房子给我们,别的,我们全包了。”

  这间房子就在八委居房马路对面,原先是养奶牛的,房顶透亮,四壁塌落,屋内积雪还有尺把厚没开化。老丁就组织年轻的家属,去草甸子打羊草苫房子。老丁也卷起手袖,和家属们一起在刺骨的泥雪浆里,垒墙堵洞,抹泥,铺地,几天工夫,把一间破烂的房子粉刷一新。丁玲还特地买红的、绿的彩纸,在上面写着儿童们喜欢的儿歌,贴在四周墙上。孩子入托了,家属们无后顾之虑,仅六委就有33个家属参加了麦收劳动。

  老丁还在家属区办起了黑板报,表扬好人好事。板报挂在什么地方合适呢?都是一家一户的。还是老丁出的点子:挂在井台上。家家每天都要吃水,每天都得上井台打水,摇辘轳那工夫,就把黑板报看了。黑板报一出,家属的干劲更大了。

  曾和丁玲一起做家属工作的张文豪告诉我:老丁写的《杜晚香》中的人物,就是她在这里交上的朋友。杜晚香的真名叫邓婉荣,是垦区的一位劳动标兵。那时她白天和老丁一起跑家属区,夜晚到夜校扫盲班听老丁讲课。邓婉荣为人好,谁家有困难,她就不声不响地去帮助人家排忧解难;重活苦活,她不声不响地抢在前头干。只要她看到老丁在干活,她总是一步抢过去:“大娘,你这么大岁数了,我来干。”1964年冬天,丁玲就写下了这篇散文《杜晚香》,满腔热情地歌颂献身北大荒建设的北大荒人。当时连《农垦报》也不敢发表丁玲的作品,稿子写好后,丁玲就放进抽屉里。

  这年冬天,萝北县妇联主任来农场检查妇女工作,发现落后的八委变成了先进的家属区,就要农场写材料,上报省里树为全省家属工作标兵。有人偷偷告诉这位县妇联主任:“你知道这八委的工作是谁干的?”

  “谁?”

  “大右派丁玲。”

  这位县妇联主任有胆识,也很有魄力:“不管是谁干的,成绩突出,该树的就得树。”

  张文豪、胡冬莲分别出席萝北县和黑龙江省的妇代会,代表八委去介绍先进事迹。老丁戴上老花眼镜,连夜给她们赶写发言材料。临走时,老丁从箱子里找出一件短呢大衣,一条兔毛头巾,对她们说:“试试看,看穿着合身不?”她俩个头也不高,一穿正合适。她们就穿上老丁借给的衣服,带着老丁亲手为她们写的发言稿,上县里、省里去介绍先进事迹了。

  丁玲在宝泉岭农场这些日子,白天忙家属工作,晚上坐下来看书,读报。未完成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在严寒的日子里》,一搁将近十年了。1955年批判“丁、陈反党集团”之前,她已经写了八万多字,灾难突然降临,这未写完的长篇著作就只好压在箱子底下。现在,丁玲生活在人民中间,人民给了她新的力量和勇气,于是她萌发了要把这部未完成的著作写完的念头。然而,就在这时,一场更大的灾难席卷中华大地,灾难刮到农场,首先落到了她的头上。抄家、批斗、蹲牛棚,她受到更大的折磨……

  北大荒人理解她,从心里尊敬她,在她遭受磨难时,北大荒人暗暗地都在保护她。农场的造反派受到北京来串连的“小将”们的煽动,怂恿一群中学生去揪斗丁玲。她们用高音喇叭,狂呼“打倒丁玲”。有些家属,就偷偷把孩子拉回家去,狠劲地揪着孩子的耳朵说:“你再敢跟着喊打倒丁玲!我就把你的嘴撕破。”老丁关在牛棚里,半夜有人轻轻敲着窗户,轻声地说:“老丁,你要买肉,买鸡蛋吗?我替你送来。”老丁的心一酸:“多好的北大荒人呵!”在批斗高潮时,六委50多户家属,也分成两派,可是,两派的人,谁都不揪斗老丁。他们看到老丁被斗,坐飞机,都含着泪花,不忍心看下去,都偷偷地溜回家了……

  丁玲第一次被“揪”出去戴高帽子游街回来时,陈明心如刀绞。丁玲却平静地对陈明说:“我很想写一封信告诉孩子们,妈妈今天经受住了考验。造反派小将要我当反派,我就当一次反派。演戏总得有人演反派的。可惜,我现在不能给他们写信。”

  丁玲和陈明从汤原到宝泉岭来时,高大钧按王震部长的指示,安排他们夫妇俩住在农场招待所的两间宽敞的房间里。“文革”一来,他们被赶到一间只有7平方米的泥草屋里。游斗之后,再次被扫地出门,进“牛棚”隔离反省。他们各自被单独关在一间小屋里,白天劳动,晚上写“交代”,彼此不能见面,更不得交谈。丁玲的小屋有一扇玻璃窗,造反派们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紧闭的小窗,成了丁玲和陈明互通心声的“秘密联络路线”。遗憾的是,窗外悬有一条晒衣服的绳子,几乎每天都挂满了农场职工晾晒的衣物。丁玲必须从衣物间的缝隙,才能看到阳光下的露天。

  被造反派关在这里的“走资派”、“叛徒”、“特务”和“摘帽右派”,每天三次进食堂请罪、打饭,都要从丁玲住的门前走过。这就使她又得到了和亲人见面的机会。当然,那只是一刹时间,而且“黑五类”都是低头排队进食堂的。有一天,丁玲正在屋外捅火墙的炉子,这是造反派分配给她的“轻微劳动”。背上钉着白布的一群“黑五类”低头排队走了过来。陈明有心计,早就偷偷地写好了一张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手心里。陈明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她忽然感觉有一个东西,轻微地落在她的身边。她平常动作缓慢,这时不知哪来的一股轻巧劲,本能地一下子就把它一踏在脚下,然后用眼睛朝四周一望,周围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她赶快伸手去摸,原来是一个指头大的纸团。她心里着急: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这么大胆呵!她急忙把纸团揣入怀里,走进小屋,小心翼翼地塞进铺盖底下,一颗急剧跳动的不安的心,这才稍稍平定下来。她又去干那“轻微的劳动”,干完活后,就进屋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她不敢伸手把压在铺盖底下的那个纸团掏出来,她害怕一旦被看守的人发现,又是一场大祸。她并不担心自己: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喷气式”也坐了,人到此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是怕惹出事来,祸及陈明。她侧耳倾听周围一切细微的动静,等到她确认绝对安全时,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兴奋,从铺盖底下轻轻地拿出小纸团。展开一看,密密麻麻的熟悉的字迹,出现在她闪亮的眼前:

  “你要坚定地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自己,相信时间,历史会作出最后的结论。要活下去,高瞻远瞩,为共产主义的实现而活,为我们的孩子们而活,为我们的未来而活!”署名是:“永远爱你的。”

  这以后,丁玲在炉边,在陈明走过的过道上,经常发现一片干枯了的苞米叶子,一张废报纸的一角,一个破火柴盒子,她已经十分“老练”了:一发现,就迅即收起来,揣进怀里。夜深人静,她在煤油灯下展开细心默读:

  “他们能夺去你身体的健康,却不能抢走你健康的胸怀。你是海洋上远去的白帆,希望在与波涛搏斗。我注视着你呵!人们也同我一起祈求。”

  “忘记那些迫害你的人的名字,握紧那些在你困难时伸过来的手。不要把豺狼当人,也不必因为人类有了他们而失望。要看到远远的朝霞,总有一天会灿烂光明。”

  “……你是属于人民的,千万要珍重。”

  “……”

  这不是写在一片干枯了的苞米叶上、写在一个破火柴盒上、写在一张废报纸一角的信。这是诗。这是一种崇高的理想与信念凝结成的思想最高的升华。陈明写的这些深厚而充满一种无穷的精神力量的词句,在困难的时刻,对他的患难战友、他的亲人丁玲,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支持。

  丁玲生前回忆说:这些用特殊材料,在特殊环境里写的书简,成为她每天唯一的精神食粮,她每天含情背诵,现在还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默写下来。

  这些书简,她都贴身珍藏着。一天深夜,她又被抓走,两个女看守,还脱光她的衣服,强行搜走了每一个纸片。她再三恳求:这些纸片,是我丁玲的“罪证”。无知而凶暴的来人,哪里懂得这些,不屑一顾地把这厚厚的一大叠干枯的苞米叶子、破火柴盒、废报纸一角,统统搜出来丢满一地,让人用扫帚扫出去毁弃了。 (实习编辑:杨晓梅)

  (摘自《丁玲在北大荒》,郑笑枫/著,中央党史出版社2008年10月版)

责任编辑:袁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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