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珍
好久没来雨林了,心里欠欠的,我决定到雨林中去转转。
沿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溪愈清,林愈暗,小草更加稀疏了。这是一片高大乔木林,树枝耸入云天,阳光从枝叶间渗流而下,给林子里点点斑驳,依稀可见林中景物。
进得林来,才消除入林前的种种恐怖情绪。人们或许以为,雨林中狮虎成群,蟒蛇成队。实际并非如此。狮子老虎乃稀罕之物,西双版纳的雨林中,没有狮子。华南虎虽经科考发现一对,多年前被猎人误打一只,另一只踪迹至今未见报道。被误打的那只老虎板牙已经磨损,仿佛风烛残年。剩下那一只或许已经驾鹤西归了,但人们还是固执地坚信它还活着,雨林不能缺少森林之王。大象虽是雨林中常客,但也不是谁都有福气碰得上的。西双版纳400余万亩的原始雨林中的大象,由数十头恢复到不足300头,即平均一万亩雨林还摊不到一头大象。野牛、巨蟒、林中虽有,也很难见其踪影。鸟儿开始在林中飞动觅食,猴子在林中攀来爬去,机灵敏捷,极尽其能。我慢慢走着,希望能碰上点运气,选拍些林中的资料供外人欣赏。但运气仿佛欠佳,没有什么惊奇发现。即使有,这林中光线也不适合拍摄。这相机倒成了累赘了。此时,鸟儿合唱不知啥时候停了下来,稀疏传来些声音,像是初出道的独唱演员的练声,或许是专业演唱者精益求精,拟或是自恋者,哼哼唧唧,自我陶醉,孤芳自赏。
走着,光线明显的暗了。原来,这里的树更密了。几棵参天大树竞相伸向天际,在辽阔的空间舒展着枝叶。一种巨大的藤蔓——过山藤把这树杆当着峭壁攀援,如伞的叶片台阶式的延伸向天空。由于年代的久远,藤又生藤,藤又缠藤,几棵大树竟被巨龙般的过山藤缠出了一个温馨的部落。树上偶尔有点空隙,兰花也趁虚而入,像衣被式的包裹着分枝上的枝杆,开得芬芳娇艳。我想,兰花未毕是攀沿高枝,享受荣华,而是在这疏枝密叶间,借一“杆”宝地,开出艳丽,绽放出幽香。就像一幅巨型画卷,有参天大树伟岸耸立,有过山藤的多情缠绵,而各种兰花却是补白点缀,使这画凭添了深邃的意境,丰富了审美视觉,升华了艺术主题,增添了艺术魅力。
愈往里走,林中又密了起来。几棵枯木横在前面。细看,上面长满了白色的菌子,我知道,当地人称这菌叫“八担柴”,取回洗尽,熬汤,味极鲜美,但菌身却艰硬,纤维极粗,嚼不烂的。当年初到雨林,就品尝过这八担柴的味道,但那不过是囫囵吞枣,且是只为充饥,只为活命,那里会管这沧海桑田、地老天荒、人世炎凉呢?
再往里,赤脚感到这水更凉透肌肤,这是阳光更加稀疏之故。又一棵大树挡住去路,树皮上长满了黑色的木耳。这是粗木耳,耳身硕大,像一个个盘子似的。另一棵枯树上,也长着木耳,却极白,透亮,这叫白木耳。吃起来,口感更加细腻,爽脆。还有一种小白菌,比指头还细,白白的,有菌茎菌面,但当地人不叫菌,而叫白参。鲜品做汤,味极鲜爽;如晒干,用来炖蛋,是上好的补品。当年,刚来创业的艰苦,吃是天大的事。但有了雨林,就有竹笋、木耳,野果,还有藏在地底的山药,让我们活了下来。雨林对于我们这些创业者来说,有救命之恩,似再生父母,其情其义铭心刻骨,无法忘怀。或许,这才是不来雨林就有负疚之情的缘故了。
这些倒地的树,又以新的方式复活于天地间。或许,这叫“物质不灭”吧!但这种复活是以岁月沧桑、天地化育、人世参照为背景的。我想,雨林,是活的大学,是不朽的教科书。他囊括人世间的种种智慧,叫人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也有许多玄机,让人竭平身之力,世世代代去参悟,也很难悟得一星半点。想到此,我像当地人一样,由衷地从内心生出一种敬畏,一种崇拜了。
蛙歌
月亮跃过山头,露出圆圆的脸盘,明净皎洁的笑意。而山也似乎不甘寂寞,张开脊柱般的骨架,舒展毛绒绒的臂膀,企图将月亮揽入怀抱。不甘于寂寞的自然还有蛙,一个劲地亮开嗓门,一阵阵的蛙歌在原野中,在月色的朗照下此起彼伏,像潮一般弥漫着,推涌着。而蟋蟀也受月的鼓励,呼噜似长喘,细悠悠的颤音,与蛙歌声形成轮唱般的谐音。自然,不细心的人就感受不到,还有夜鹰一不留神地冒出几声补白,使这山野更加沉寂、月色更加朗润,河谷更加幽静了。
踏着月色,漫不经心地走着,王维的一首小诗自然而然的在脑海中回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我想,在这样的月色里,是不该有琴声,更不应该有长啸。即使有,也会在蛙歌们的分步轮唱、合唱中败下阵来。我想,人世间的任何顶级歌手,任何乐队,任何合唱团,都不能和这月下动物的合唱较劲儿。因此,我自然地更欣赏另一首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虽然,我听到了零星的鸟叫声,却不见鸟的踪影,但这景色与这诗的意境却要贴切多了。这诗中有禅的意境,我多次品读,总想读出这禅机,然而总是未果。今夜,似有所悟:忘了自已,忘了尘世功名利禄,忘了荣辱得失,沉入自然,沉入这月色蛙歌,寻得一种宁静,一种我与自然的和谐与共鸣,一种超越过去的追求,一种与自然中天籁之音的对话……
我信步走着,田里的秧新插下的,苗也黄,水也浑,但被这月色朗照,仿佛镀银似的爽朗起来,还仿佛有拔节似的生长声,只不过被这自然界的大合唱包容了,融汇了,一起流淌在夜色里了。我什么也不想,我担心我的思绪会不会也被这月色所包容,如果真会融进这月色,这自然,这宁静,这天籁般的合奏里,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神奇呢。我走着,却听到急促的狗叫,打破了这宁静。原来,月照着乡村,人都入梦乡,蛙歌是天籁之音,我的脚步声却在这宁静的天籁之声中就显得怪异了。想到此,我突然升起一丝丝的歉意。于是,我余兴未尽地收回脚步,转声往回走了。
夜更深,露更重,肌肤的汗不知何时收去,居然有了些微的凉意。但刚才那歉意还在脑际萦绕不去。我想,要把自己融入这自然,或许还是我的一厢情愿,而自然能不能接受,还要看我自己愿意不愿意舍弃故我。
回到住地,合唱声消失了,月色还清丽地照着,芭蕉的宽阔肥厚的叶影伸进窗来,各种不知名的植物相互缠绕攀沿,覆盖着山石的肌肤,连到山的远处。我关掉灯,爬在窗台,既赏山的远影,又赏这竹楼的暗影的轮廓,而一只蟋蟀又幽幽地唱了起来,仿佛很近,近到窗台的椽口,又好像很远,远在山野的深处。
这天使也许寂寞罢,不然还来为我吟唱这美的小夜曲?或许这是自然向我伸出的橄榄枝……
我关了窗,躺在这夜色里,宁静而轻松地睡了。
鸟鸣
天还灰濛濛的,鸟的叫声便穿窗而入,把我从梦中唤醒。来不及洗漱,便推开门,顿时便被鸟的合唱包围。你分不清有多少种鸟,鸟在哪棵树上,只觉得到处都是鸟。
太阳还没出,山灰蒙蒙的,树叶连着树叶通往远山,依旧灰蒙蒙的,这歌声也是灰蒙蒙的,说不清的主题,分不清的层次,比起夜里此起彼伏的蛙歌来,鸟的合唱就复杂而磅礴了,但你也感觉不到烦乱,只想寻着小道,走进山里,欣赏这百鸟朝凤的合唱,或是找出哪种鸟发出哪种叫声。
天渐渐清晰起来,树林也有了层次,枝叶慢慢地爽朗,而鸟始终没见踪影。你分明感觉到鸟声,再紧走几步就捕捉得到的,而当你走了几步,鸟声又弥漫到了前面。走在林中,始终见不着鸟影,而鸟的叫声如影随形,与你不离不弃。
路过昨夜蛙歌的田野,青蛙全都闭了口,仿佛这鸟鸣与蛙没有了关系。而蟋蟀倒像一支不知疲倦的乐队,刚送走了蛙鸣,又赶鸟们的场子,与鸟唱伴奏了起来。蟋蟀的叫声仿佛是伴音,低调如悠悠流水,细语慢声的不绝于耳。鸟声在蟋蟀的伴奏中就愈发地辽阔弥漫了。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无论是绵延千里的群山,还是挺拔奇险的峻峰,都争相露出本来面目,而薄雾轻拂着,流淌着,缭绕着又将它们的面目遮了个严严实实。进到林的深处,或大树参天,在高空中虬枝劲挺,挥洒一幅傲慢;或藤蔓攀沿,绵延出一派妩媚;或小草挨挤,轻挥出一地苍翠;或地衣弥漫,舒展出一地翠绿,全都展示出生机,展示出千姿百态神情。不知名的植株,红花,白花,紫色,黄色,都各自无声地开着,倾听着鸟们的歌唱。
山奇,雾奇,林奇,而鸟的叫声也愈见神奇了。或长声,或短叹,或急促,或悠远,或高亢,或低沉,或激越,或雄浑......各种声调应有尽有,没有任何旋律的限制,没有任何禁令的束缚,没有任何的骄揉造作,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欺诈,没有你争我抢的搏击,没有争宠邀功的做作和派头,全都为了这天亮,为了这森林,为了自己的歌喉自然而然的展示。你置声这鸟的合唱里,便忘却了烦恼,忘却忧愁,忘却了尘世,忘却仕途,忘却了人生。
听了这鸟叫,才知道以前所知的一切都受到了颠覆。比如吧,什么适则生存,什么丛林法则,全都是人类自我相残惯用的借口,全是人类贪婪的昭示。自然,就是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就是包容,就是相互依存而又相互的仰仗,相互倾听,相互欣赏。到此,我才从鸟声中悟到禅机。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于是,我便有了新的念头,留在山里吧,作一只鸟,或作一叶小草。
(作者系原西双版纳农垦分局《开拓报》编辑部主任)
责任编辑:成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