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 车子 父亲

时间:2019-06-04作者:赵艳 来源:《中国农垦》2019年第3期

小时候,每到月末那几个傍晚,我都会站在村东头长满青草的土道上,向东张望,企盼着一个人出现。当一个黑点在飘荡的苇草中若隐若现时,我知道,他来了,正骑着自行车急切地往这边赶呢。

我躲进路边的草丛中,静等他的到来。有时他的衣扣是解开的,露出枣红色的毛衣或白色的衬衫,外面的衣襟像半掩半开的门,随着他蹬车的节奏来回飘动。他的头发乌黑浓密,脸庞方正白皙。或许是赶路沁出了汗珠,只见他一手攥着车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拽出手帕迅疾地擦了擦脸。

快靠近时,我嘿地怪叫一声,他机警地朝路边搜寻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就飞驰而过。藏在草丛中的我有些失望,赶紧站起来,大喊:“爸爸,站住!”他停下车,回头看到了我,微笑说了一句“调皮”。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跳上车子后座……

爸爸那时在天津塘沽盐厂上班,从那里到河北中捷友谊农场有一百多里路,都是土道,不好走,所以父亲每月只回来一次。

到家时天就黑了。还未进大门我就扯着嗓子嚷:“爸爸回来了!”母亲在灶前忙碌着,锅里噼里啪啦一片热闹。没等她反应过来,父亲已经推门而进。母亲温柔地说:“累了吧?洗洗手,一会吃饭了。”父亲坐在灶台旁,把我揽在怀里,灶火把我的脸照得通红。父亲跟母亲说着工厂里的事,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他贴着我的脸,胡子茬扎得我痒痒的。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我觉得好温暖。父亲,你要是天天能回家该多好啊!

“燕子,打酒去!”母亲吩咐,我接过钱向小卖部跑去。待我提着酒瓶回来时,看见父亲正蹲在院子里擦洗他的“二八大扛”自行车呢。他每次回来都是先把车子擦得油光锃亮了才肯吃饭。“快吃饭!”母亲又在屋里喊了。

父亲坐在饭桌前,兴致勃勃地问我在家有没有听话。每次我都调皮地吐吐舌头不回答,他也不再追问,最后总是说在家要听妈妈话,多帮妈妈干活儿,不能总想着玩儿。这时母亲把饭菜已经端齐了,酒也打开了,一家人静静地坐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无限的愉悦和温情。

一晃父亲已在外工作了十多年,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需要人照顾,作为家里的独子,父亲必须在家庭与工厂之间做出抉择。最终父亲决定调回农场,到当时最红火的电器二厂上班。

一开始父亲似乎有些失落,也许是对抛洒十几年青春的工厂的不舍,也许是对新工厂的不适应。也是,父亲从高中毕业就去接了爷爷的班,他从一个拉盐工到组长、班长,虽然累点儿,但得心应手,而现在的工作与过去完全不同,技术性、理论性都很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一名学徒工做起。

在饭桌上,父亲说,这个机械加工实际操作都好学,只要心细手巧就行,最核心部分是在设计绘图上了,幸亏有高中的底子支撑着,还能应付得来。很快父亲便适应了新工作,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他每天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不管多晚,母亲依旧要等父亲回来了才吃饭,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晚上一觉醒来,看到父亲还在书桌前看书、绘图。母亲则坐在床边缝补着衣服,还不时地抬起头看看挂钟,再瞅瞅父亲,似乎有些着急,但却不去打扰他。我躺在被窝里瞅着纸糊的天花板,好像在做梦,这是父亲吗?突然能和父亲朝夕相处了,似乎还有点不适应。后来,工厂里给父亲调配了住房,我们一家搬迁到了中捷友谊农场的场部居住。

转眼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电视新闻里开始播放国企改革、职工下岗分流的消息,父亲也隐约感觉到了工厂变革的气息,开始跟母亲商量,国企改革这是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将来厂子改制、分流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打算提前出来单干,避免真到那一天措手不及。这些年母亲始终没有正式工作,在家做点裁剪衣服的手工活贴补家用,大部分收入还得依靠于父亲,因此父亲开始提前谋划生计了。

父亲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经过深思熟虑,父亲决然从工厂辞职了。

这是父亲经历的第三个厂,说是厂实际就是小作坊,是他和同事两个人在黄骅租了一间仓库,淘了两台二手车床便开张了。创业初期的艰难不言而喻。父亲精于机械设计与制图,干活不在话下,不管多复杂的机件,到了他手里很快便会精准地显现图纸上,再经过车、铣、钻等一番复杂的工序,产品便会分毫不差地展现在客户面前。父亲娴熟的技艺,很快使厂子站稳了脚跟。

因为活多人少,晚上赶活加班是经常的事,父亲隔三差五才回家一趟。每天傍晚父亲都会来个电话,告知母亲是否回家。只要父亲说回来,母亲总要多炒两个菜,准备一瓶酒,然后静等父亲回来。当时中捷农场到黄骅只有一条窄马路,父亲骑着他的“二八大扛”五十分钟才到家。第二年,父亲就买了“天虹90”摩托,一溜烟十五分钟就到家了。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第一次骑摩托回家时的情景。我和母亲早早就等在当时的大公路——曙光街上,期盼着父亲出现。远远地,父亲像高大的骑士,骑着墨黑色的“天虹90”,戴着瓦蓝的头盔,飘着一缕青烟来到了我们面前。我当时还想,若父亲再手执一把长剑就更威武了。

在摩托上,我坐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父亲一踩油门,“嗖”地冲出去了,我们绕着场部转了一大圈,回家时饭菜都凉透了。父亲说,不用再热了,出去吃吧,母亲也爽快地答应了。要是在平时,母亲肯定是舍不得的。那天父亲比平时多喝了一杯酒,脸红了,话也多了,看得出他很兴奋。母亲也高兴,说,这下可好了,天黑也不怕道远了,路上还安全,到家也快,少受罪。自从有了摩托车,父亲就很少在厂子住了,多晚都要赶回家。

到了第三个年头,父亲的工厂搬到了中捷农场西边的黄骅市东环上。在东环中段的马路西侧,新盖了五间三层商贸楼,作为办公室和宿舍。在院子的西侧,新盖了一间四百多平米的厂房。

新厂开业时,在一阵“大地红”炒豆般的铺垫下,一串串的礼花弹赶着趟儿冲上云霄。透过烟雾,我看到对面的父亲,仰着脸,盯着天上一个个炸开的礼花弹,表情凝重,似乎透着万千的感慨。我远远地站着,双手紧捂着耳朵,看着地上炸开的红色鞭纸,就像一朵朵鲜花,遍地盛开。再看看那新厂房,嘿,有模有样了,有大车间,还有七八个工人,父亲也算是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政府为做大做强地方模具产业,在城南规划建设了模具城,父亲的工厂是第一批应召入园的企业。宽敞的办公楼,标准化的车间,完善的配套设施,至此,父亲的工厂已是第三次搬家了。父亲还买了车,上下班时终于不再风吹雨淋了。

转眼又是十几年,父亲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开始领养老金了。大家都劝他,年龄大了,不愁吃穿,国家还给养老金,该把工厂放下手来歇歇了,在家养养花,外出旅旅游,享受一下晚年生活。可他怎么也听不进去,每天依旧上班、下班。

每晚回来,母亲照例会给父亲倒上一杯酒,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二两的酒杯已被母亲换成了一两杯。我这才发现,父亲明显老了,皱纹和白发日渐增多了。瞬间,我的鼻子有点酸了,忙走向阳台。窗外,两排闪烁的路灯笔直地伸向远方,先是汇成了一条线,最后聚成了一个亮点,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回想当年我在路边等候父亲的情景,我突然感觉到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满青草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马路;行人从骑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开车出行;父亲从接班进厂子、调动换厂子,再到自己创业办厂子……这里记录了父亲的奋斗过程,也见证了国家改革开放的变革历程,时代在进步,万物在变迁,生活越来越美好。


(作者单位:河北省中捷产业园区城管局)

责任编辑:成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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