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3日上午10时,北京人民大会堂正在举行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大会。
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坐在大会堂前排那些佩戴着抗美援朝出国作战英雄纪念章的老战士,一下子联想到当年来北大荒的那些战士们,活到现在的能有多少人?又有几个人能亲临会场?
于是,我们查阅史料和电话咨询北大荒集团有关部门,得知1958年前后有14万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其中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复转官兵达53000余人;到2019年年底健在的有2142人,他们全部荣获了抗美援朝出国作战英雄纪念章。
日前,笔者分别采访了北大荒荣获奖章的四位老战士。
投笔从戎的作家郑加真
郑加真1929年生于浙江省温州市。1950年,他在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二年级时,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瞒着家里报名参了军。
1950年冬天,他和100 多名同学来到杭州空军第二预科总队,训练半年后,于第二年7月,被分配到驻丹东的中朝人民空军联合司令部通讯处任见习参谋。1952年秋天,他又被调到军委空军司令部,编辑《空军通讯工作汇辑》。这是一本系统的空军通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刊物,填补了当时我军此项工作的空白。到1958年,共编辑了24期,因此,他还荣立军委空军司令部三等功两次。
1957 年夏天,郑加真不巧跌了一跤,到医院一检查是尾椎骨错位,正赶上部队号召大家转业奔赴北大荒,病榻上的他提交了申请书, 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1958年3月24日,郑加真随十万转业官兵来到北大荒。他的身份也从中央军委空军司令部的上尉参谋, 一下子变成了八五六农场三分场一队的普通农工了。
事业的转折、生活的骤变、地域的迁移,使他对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感到那么陌生、那么突然,根本来不及了解。
到农场后,郑加真参加了生产队组织的青年突击队。盖房、修路、打羊草、扛麻袋、上山伐木,火热的生活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
一天,郑加真和战友们在一个名叫“老等窝”(“老等”是一种水鸟)的水草甸子里割羊草。热情的竞赛、笨拙的干劲,他不慎挂了“彩”——飞快的镰刀从草丛弹到小腿肚上,顿时划开了一寸长的口子,伤口像小孩嘴似的张开,鲜血不停地淌着。大家急忙把他抬到“马架子”里,让他卧床休息。小腿不能动,我还可以用手啊!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把眼下火热的垦荒生活写下来呢?他找来了七八张信笺,正反面地写,写得密密麻麻,把北大荒的生活情趣和感受都写在纸上,借用郭沫若为十万转业军官壮行的诗篇《向地球开战》为题目,副标题是:记我们在密山垦区的生活。他寄给在北京工作的妻子刘安一,请她重新誊写一遍,寄哪家报刊都行。不久,《新观察》刊登了他的这篇处女作。
就是这个偶然事件,使郑加真在人生道路上跟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年冬天,他被调到农场宣传部工作,后又走进《北大荒文艺》编辑部,担任领导小组组长。
北大荒拓荒者的丰富生活,极大地激发了郑加真的创作热情。60年代初,他调到牡丹江农垦局负责农场史编写工作。经过几年对生活素材的积累,一部长篇小说已在他脑海之中构思。从1963年起,郑加真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写作,写到吃早饭。中午不休息,继续写作。晚饭后,挑灯夜战。用了半年时间,写出了20 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江畔朝阳》。
1972年,长篇小说《江畔朝阳》正式出版。第一版就印了 30万册,连续印刷13次,共100多万册。1976年10月,日本作家岛田正雄与伊藤克将《江畔朝阳》译成日文,由日本青年出版社分上中下三卷出版。
1978年7月,“文革”结束后不久,郑加真被调回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宣传处任副处长,主抓文学、版画、摄影、电视等工作,并兼《北大荒文艺》主编。在他兼任北大荒文联常务副主席、北大荒作协主席期间,主编了北大荒第一部大型文学作品选《北大荒文学作品选》和第一套北大荒作家丛书,出版了小说集《高高的天线》。还在《东北作家》大型文学期刊上首次发表了中篇纪实文学《北大荒移民录》,他迎来了创作的第二个春天。
郑加真退休后,成为黑龙江省优秀文艺创作群体带头人,自1987年起,荣获国家级、省级专项奖8次,获省级以上先进称号5次。他根据30多年开发建设北大荒的经历、10多年编史志的工作基础,以及掌握的丰富详实的史料 ,重新采访了众多的人物,历经8年时间,三易其稿, 终于完成了北大荒第一部长篇纪实文学《北大荒移民录》,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目前,郑加真在秦皇岛市的儿子家安度晚年。
虚报年龄的音乐家顾震夷
1937年,顾震夷诞生在抗日的炮火中。取名“震夷”,就是“抗日”的意思。他父亲顾执中是当时上海著名记者、上海《新闻报》采访部主任。至今,北京的军事博物馆还挂着代表团团长顾执中与项英将军的合影。
3岁那年,顾震夷就随着全家到处颠簸,直到抗战胜利回到上海,在民治新闻专科学校读了一学期,便参军抗美援朝去了。那年他刚13周岁,这个年纪对参军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一些。他先到派出所,要求“写虚岁”,把13变成15,又去分局要求“写虚岁”,把15写成17,经过软磨硬泡居然成功了!
1950年10月30日,也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后的第五天,顾震夷参军了。领导照顾他年龄小,不让上朝鲜,分配他到军里报社印刷厂工作。顾震夷的美术修养略高于音乐,可印刷厂当时还有一位同志美术比他强,顾震夷不愿意屈居第二,就选择了本单位无人可比的音乐。没想到这个可笑的动机,决定了他一生的事业。他第二年就到了朝鲜前线,在以后的三年中,虽还带着一身孩子气,但他不怕苦、不怕死。刚入朝时,连续行军20天,他咬牙坚持不掉队,一到地方就呼呼大睡。老同志们烧好水,叫他起来洗脚;做好饭,叫他起来吃饭。所有挑水、扫院子、劈柴禾等工作他都一概不管,大家还直表扬他坚持不掉队。
有个司号员很看不惯他这套做派,经常反对他,两人成了死对头。有一次两个人去运军装,通过炮火封锁线时,顾震夷一慌卡在被炸坏的桥上,而那司号员已经过了这危险地段,却又跑回来帮他。两人刚刚离开那里,一颗炮弹就落了下来……从此顾震夷不再记恨这位司号员,他懂得了“战友”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顾震夷努力学习音乐。行军时背着一本《曲调作法》,在战斗的间隙,在罐头盒做的油灯下认真钻研。后来他写的一首名为《保卫海岸》的歌曲发表在师部的油印小报《火线报》上。他背着留声机到处为战士放唱片、教歌,为战士演唱、拉歌,是一位活泼的文化教员。
顾震夷深深爱上了部队。3年后,他可以复员回到繁华的上海和久别的亲人团聚,却坚持要求留在了部队。1958年,当组织问他复员愿意回上海还是去北大荒时,他选择了北大荒。从此,他把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全部献给了北大荒。
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的沸腾生活,深深感染了顾震夷。他用自己的全部转业费买了一台手风琴,被调到了农场文工队。荒原的巨变,生活的感受,实践的经验,加上专家的指点,使他对音乐创作充满了激情。1959年国家级刊物《歌曲》发表了他创作的女声小合唱《你就看上了他》。
顾震夷在农场文工队为生产队演出时,常常是一头挑着手风琴,一头挑着行李,步行几十里。荒原上的蚊子又多又大,他全身被咬得都是大包。冬天为伐木队演出,气温零下30多度,找一块空地就演。演员穿着单薄的演出服,露着手在寒风中表演。一个节目下来,大家赶紧跑到帐篷里去烤火。晚上,顾震夷演出回来,还钻进被窝里作曲。钢笔水冻住了,就在笔尖上哈口热气再写。
1979年,顾震夷被调回了北大荒文工团。很巧,当年7月《歌曲》就发表了他作词作曲的第二首歌曲《金色的三江》,距他第一次在此刊发表歌曲的间隔正好是20年。
退休后,生活在哈尔滨市的顾震夷还经常创作和学习。去农场讲课、帮助文艺爱好者提高,成为他生活中的平常事。几十年来,他教了不少学生,其中就有写出《年轮》和《宰相刘罗锅》的作曲家、北京市文联副主席、中国音乐学院院长王黎光。
为转业官兵落户籍的王在邦
趁着一个晴暖天气笔者去采访抗美援朝老战士——八五〇农场离休干部王在邦,没想却碰到他外出遛弯了。正当我望着楼前一簇深红的花楸出神之际,一位身材高大魁伟的老人从我面前走过。
经人介绍说,他就是王老。难以想象,年届九旬的王在邦依然挺拔硬朗。更难以想象,除了耳朵有点背,他的记忆非常清晰,回忆起参加开国大典阅兵仪式、国庆一周年阅兵、抗美援朝战争、转业到北大荒等亲身经历,仍然清晰如初,用生动的语言勾勒出一幅幅散发着硝烟气息的历史画卷。
王在邦1931年7出生于山西省文水县贫困乡村,1949年4月应征入伍,成为华北军区66军197师591团3营8连战士,同年夏天被选入开国大典受检阅连队,进入北京南苑机场接受三个月的集中艰苦训练,于10月1日,作为步兵方队队员,着装整齐,肩挎冲锋枪,精神抖擞地在天安门前接受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以及首都党政军民各界人士的检阅,并于第二年再次参加国庆阅兵仪式。短暂休整之后,随着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王在邦随所在部队于10月下旬从河北省武清县阳春镇火车站乘车,作为首批部队开赴朝鲜前线参战。
据王在邦回忆,1950年冬季,第66军首批入朝时,白天美国飞机在天上轰炸,战士们只能趴在室外雪地中潜伏,晚上又要长途急行军,饿了吃口炒面、渴了吃把雪。
在“三八线”附近执行夜袭敌人坦克任务时,班长王立昌力排众议,只身一人背着手雷潜到坦克附近,成功将坦克链轨炸断。爆炸声惊醒敌人,王立昌壮烈牺牲在敌人的密集扫射中。
在艰苦的自然条件和惨烈的战斗中,文书也扛起机关枪投入战斗。短短7个月时间,他所在的整个步兵团3000余人因冰冻、疾病、饥饿和战斗牺牲减员过半。1951年4月底,王在邦因参加第四次战役负伤回国,全班12名战士,只有他和另一名战士幸存了下来。王在邦回国后,他所在的部队在当时的松江省呼兰县人民卫生院边休养边整编,随时准备出国赴朝再次参加战争。
1958年3月27日,他响应党中央号召,带着妻子转业到北大荒,成为八五〇农场五分场的一名农工,先后任农场文书、派出所民警、工会干事、农场政治部文书,文革期间下放到木材厂、糖厂等单位劳动,后调入农场党委组织部任干事、副部长、部长等职务,并于1992年9月从八五〇农场党委委员、组织部部长职务上光荣离休。
在王老心中,干得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为转业官兵落“户籍”,让大家真正在北大荒扎下根来。那是1959年4月,王在邦被调往八五〇农场五分场所在的前进乡派出所任民警,作为政治保卫干事参与到由所长、经济保卫干事和户籍员等共同组成的户籍工作小组。从当年4月到1961年1月,整整19个月时间夜以继日地工作,克服交通、通讯、气候恶劣等重重困难,完成1580户6200余名转业官兵、各类来场人员的查访、函调、政审、落户等工作,真正让广大转业官兵在北大荒有了归属地。
回想起刚到北大荒时期的艰苦生活,王在邦老人说,尽管北大荒寒冷,条件也异常艰苦,还曾栖身过铺满树枝枯草的破败马厩中,但能吃上热乎饭,睡上安稳觉,不像在朝鲜战场上时刻面临生命危险。王老平淡的言语中,尽显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这种精神激励下,无论身处险境、逆境,他始终保持着坚定的理想信念和高昂的人生热情,离休之后他仍保持着简朴生活和勤于学习的良好习惯,我想这也是他能够健康长寿的秘诀之一吧。
“作为战争的幸存者,国家和人民给予了我崇高的荣誉和待遇,让我能够安享幸福晚年,我非常知足和感恩,我常常教育儿孙辈,要不怕吃苦,在年轻时多吃些苦,磨炼了意志才让人受益终生。”在王老革命家风影响教育下,4名子女和多名孙辈都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各自领域的佼佼者。
对剪报情有独钟的李胜清
走进农垦牡丹江公司老年服务中心403房间,李胜清正拿着放大镜整理剪报,阳光铺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他头顶的银发闪着光芒。
抗美援朝老战士李胜清,出生于1933年8月,尽管离开河南商丘老家已70余年,言语中仍然带着浓重的乡音。随着年岁增加,很多记忆已日渐模糊,但他仍能说得出南征北战的人生轨迹,捧读那一枚枚浸染着岁月痕迹的华北解放纪念章、华中南解放纪念章、剿匪胜利纪念章、荆江分洪工程纪念章和抗美援朝纪念章……一点点补缀出老人极不平凡的军旅生涯和北大荒岁月。
1948年5月2日,不满16岁的少年李胜清,响应号召加入中原野战军某独立大队成为一名军人,辞别父母和新婚的妻子投入革命战争的烽火硝烟。
新中国成立后,李胜清跟随部队一路南下加入广西剿匪斗争,在瑶山一带的深山密林里参与并见证了剿杀悍匪白良韬(白崇禧之侄)的过程。面对解放军四面围剿,走投无路的白良韬只得顺着山坡滚下逃生,李胜清所在的排奉命追击,最终由两名副班长将躲避在巨石后面的白良韬击毙。
随后,李胜清跟随部队一路南下来到海南岛,短暂驻扎休整之后,他们又于1952年4月响应国家号召转战湖北荆江分洪工程基地,投身到国家水利事业建设中去。
风雨磨砺几度春,征尘未洗又出征。1952年8月,李胜清再度随部队从广西桂林搭乘货运列车辗转来到辽宁丹东地区,作为基建工程兵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由于道路、桥梁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战略设施,也是敌人的飞机轰炸打击和争夺的重点部位,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冒着被轰炸的危险集结在一起,抢修桥涵保证道路畅通,使志愿军能顺利冲向前线。在朝鲜战场的两年多时间,他的很多战友都倒在了抢修工地或行军途中。
抗美援朝结束之后,李胜清所在的部队陆续撤离朝鲜,随后被改编为铁道兵,李胜清任8509师35团1营2连3排8班班长,后集体转业驻扎到虎林市宝东与西岗一带。他在当时的八五〇农场一分场当农工,驾驶着苏联制造的拖拉机在一人高的荒草地上开荒作业。1963年1月,庆丰农场成立时,他因具有机械特长,被选派到六分场水站工作,为早期水稻开发建设做出极大的贡献。后来,在鸡西梨树区成立庆丰农场煤矿时,他又被选派到煤矿从事机械管理与维修工作,每天井上井下重复往返,一干就是20多年,直到1993年离开工作岗位。
在李胜清10年战争生涯和60余年北大荒岁月中,既有平凡生活,更有数不清的感人事迹。早在1959年初,刚刚在北大荒站稳脚跟的他,就将远在河南老家的父母、妻子、兄弟以及岳父岳母接到寒冷的北大荒,和他一起开发建设。在艰难困苦的“瓜菜代”时期,有人打起返乡的退堂鼓,多次鼓动李胜清一起回乡,他却从来不为所动,每次都以坚定的信念劝说别人留下来。如今,李胜清在北大荒的家族已经繁衍4代人,家族人口近百人,都成为北大荒开发建设的参与者、见证者。在李胜清言传身教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承继父业,在农业生产第一线从事着技术工作,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多年来,李胜清对剪报情有独钟,20多年积累剪报140余本。2015年来到农垦牡丹江分公司养老中心安享晚年之后,他把剪报精心编辑成地理山川、名人轶事、军事战争、红色歌曲、养生窍门、健康食谱等多个专辑,送到图书室供大家学习观看,让更多老人分享他的乐趣。
(作者赵国春系北大荒作协主席,朱磊工作单位系北大荒农垦集团牡丹江分公司)
责任编辑:成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