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场·我的故事”五十:老屋的灯光

时间:2023-04-26 作者:丁元忠 来源: 点击次数:4442

这是坐落在山东高密西北部的胶河农场三分场的一排家属宿舍。我站在这里,发小滕光升指着中间的木门说:这就是你家。是的,那年从南场院的两间大房子搬到这里,一铺土炕占满了房间,只留下一条过道通向后面的小灶间。如今,老屋的门前长起了一蓬蓬野草,门窗残缺不全,炕面凹凸不平,墙上放油灯的“耳洞”已被蜘蛛网封存……看着眼前的景象,我的眼睛湿润了。

半个世纪前,我还是小孩子,白天在街上疯跑,打尜,打陀螺,脏了,就被母亲赶到西边的水湾里,一猛子下去算洗澡了。晚上和小伙伴藏猫猫,数星星。秋天要上学了,母亲把箱底的一块细帆布拿出来,借着愠黄的灯光缝了一个书包,绣上红五星,第二天我背着蹦蹦跳跳上学去了。第一课讲“毛主席万岁!”女老师一开口,就让我感觉新鲜,这是北京话吧,毛主席就在北京,那里有天安门城楼,城楼很高,站在上边什么都能看见。现在才知道,那哪是北京话,正宗的高密西北洼普通话,难听死了。都说我打小学习好,现在才知道与当年女老师的“洼普”有关,不啻于天外之音,因此诱发了我的学习兴趣也说不定。后来父亲停发工资,家里清汤寡水,吃地瓜干,喝秫秫面稀饭。即使这样清苦,全家人照常过日子。那时候虽然搞运动,农场还是按照“抓革命,促生产”的要求,不忘粮棉生产,尤其是夏秋两季抢收抢种和畜牧养殖。为了贴补家用,同样上小学的大哥去南场院扛棉花包,一天一夜两毛钱。我放学去挖猪草,什么马齿苋、蒲公英、车前草、苦菜子,都是猪喜欢的青饲料。记得第一篓过完秤,挣了五毛钱,母亲高兴地炖了一锅酱紫色的菠菜,锅边贴了一溜金灿灿的玉米饼子,兄弟仨吃得肚子溜圆,惹得滕光升们趴在窗上看,哈喇子都下来了。

那天上午,父亲被戴着高帽押上土台,我才明白父亲犯了错误,明白从大房子搬到老屋里来的原因,明白见了我春天般温暖的叔叔阿姨们为何纷纷躲开了,只剩下赶大车的人、老木匠、牧羊人,这些和父亲一起创业的叔叔阿姨能说上两句话,有时候看我一个人玩,摸摸索索地掏出几块糖塞给我,又马上躲开了,弄得也跟地下工作者似的。但我依然很感激他们,让我在寂寞无助的时候感受到人间温暖。

半个小时后,滕光升领着我从老屋离开,敲开了前排沿街的一户人家,迎面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大姐,你看谁来了!”发小指着我说。

白白的圆脸庞,似曾相识的大眼睛,我也在极力回想。

“你是丁家老大?”大姐端详一会,突然指着我说。

“错了,是老三!”发小插话道。

“小八天?哈哈哈!”她一口喊出我小时候的绰号,自个先笑了。

进了院子,一眼看去,屋子虽然旧了点,小了点,但石头铺基,青砖到顶,依然很结实。搁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这样的房屋建筑在农村是很难见到的风景。

“这是我那口子,你得叫叔叔。”大姐指着屋里出来的一个同样上年纪的老人,递给我一杯热水说。

这辈分论的,我有点蒙,发小解释道,咱们农场人来自五湖四海,当年大姐从夏庄过来,隔得近叫姐姐,叔叔是济南来的知青,跟我们父母一个辈分。

“你母亲是‘老母胡’吧,我们俩还是她介绍的呢。”刚消化了这层关系,大姐又甩出一个王炸,我不由地定了定身子。

想起来了,母亲是农场的妇女主任,人称“老母胡”,性格泼辣,热心肠,为场里的好几对大龄青年牵成了姻缘。当时母亲把大叔大姐拽进老屋里,当面扯线,大姐还嫌人个头矮,起身要走,被母亲踹了一脚,说叔叔身体好,老家没人了,哪像你家穷得只剩讨饭棍了。说得大姐脸腾地红了。母亲看着有戏,就打发我们兄弟出去了。不久,就有了一场简朴而热闹的婚礼,红囍字,胭脂,白嫩的圆脸庞,蓄水池般的眼睛。

如今母亲已作古,她促成的姻缘却早已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谢绝了大姐留饭的美意,一路向滕光升家里走去。经过大街东侧的一片瓦砾,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当年的老房子,承载了两代人的生活记忆,怎么说拆就拆了,留个念想也好。发小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街西的老房子留着,供农场的后人了解农场的发展史,农场人的奋斗史,像你们家老屋那一片;街东这一片拟建新楼房,我们过上好日子喽。

说着说着,又到了老屋前,发小指着毗邻的一间,问:“还记得老右派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俩跟他还有过节呢。

老右派,当年也就三十多岁,戴眼镜,胡子拉碴的。那年放寒假,半夜起来撒尿,看见他的灯还亮着,窗帘蒙上,一连几天都这样,联想大人说的阶级敌人贼心不死,晚上和縢光升嘀咕了会儿,我放风,他找了块砖头把人家玻璃砸了。只见老右派披着棉大衣出来,没找着人,又回屋了。第二天,老木匠来把玻璃换上,晚上又亮起了灯。俩小家伙一不做二不休,同时掷出了手里的砖头,门窗玻璃应声而碎,我俩闪躲不及,被逮了现行,挨了父亲俩扫帚把子。当晚再撒尿时,不由地看了看老右派家,只见他坐在炕前,正在愠黄的灯光下看书,一会儿呵气搓手,一会儿站起来走两步,眼泪兮兮的。

打了俩扫帚把子,父亲不过意,专门和我谈了一次,什么和右派的斗争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可乱来,要有长幼尊卑,懂礼貌,要学习人家的刻苦把书读好云云。

远亲不如近邻。再见到老右派,我会马上叫一声“叔叔好”,意图抵消前嫌,但他总是点点头,厚厚的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神,让人若即若离。而他家的油灯,依旧亮到很晚。

有一天,滕光升悄悄告诉我,老右派念过大学,前些年攻击“小高炉”炼钢冒进,不科学,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为此我问过父亲,也说戴帽下来的,有很多这样的人下放到农场,对他们既要监督改造,又要发挥特长。母亲说他孩子没了,老婆跑了,怪可怜。

翌年秋末,学校停课,所有学生回家参加劳动。那天下午,我和哥哥提着棉花包去地里摘棉花,恰好老右派也在,我刚摘了两垄,手掌就被棉花柴划破了,流血不止,老右派见状从地里薅了几颗小蓟草,搓出汁液涂在伤口上,然后用棉布包扎,嘱咐我别动。

我只好坐在草坡上休息。太阳快落时,一块地的棉花摘完了,哥哥回家有事,老右派看四周没人,就挨着我坐下,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两口,香烟袅袅地升到半空去了。

那天我俩坐了很久,我知道了这片生活的土地在胶东半岛边上,胶东半岛在中国的东边,中国在地球的东边,还知道加加林的宇宙飞船,美国的阿波罗登月,人类正在探索神秘的太空,未来还要飞往火星,土星,飞出太阳系,开辟适合人类居住的理想家园……说到这里,他抽了口烟。借着烟火,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

你知道伊甸园吗?

我摇了摇头。

圣经说,那是上帝创造人类的地方。

我咀嚼着他说的话,觉得无比神秘。想不到他厚厚的眼镜片里,闪动着这么多璀璨的光芒,更想象不到人类还会有另一处地址,令人神往。

后来,当我问起他的个人情况时,他沉默了。

你知道爱因斯坦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又问我。

我又摇了摇头。

爱因斯坦是英国大科学家,提出了与人类生存有关的几个预言。譬如时空隧道,一旦实现了,我们可以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穿梭,任意地去到未来或者回到过去。

还有呢?我接着问。

另一个是蜜蜂灭绝之后人类也会灭绝。你想啊,蜜蜂消失了,很多依赖蜜蜂授粉活下来的生物链会被破坏,没有了食物怎么生存?而随着农业活动的增加,杀虫剂的使用,这是完全可能的。这也是人类探索太空的最大动力之一。所以毛主席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我发现我越发爱学习了,不管多晚,我也会掌灯熬油,完成女老师每天安排的作业,且考试成绩优异。

后来老右派发表了几篇学术文章,引起了很大反响。

一九七〇年,山东生产建设兵团进驻胶河农场,父亲重新进了领导班子,我们家也搬到总场去了。我的心里却永远闪耀着老屋的灯光。

(作者单位:山东省作协)

责任编辑:农垦经济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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